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无题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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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烦君最相警,我亦举家清。

    蝉

    这首蝉我也喜欢得紧。

    “五更疏欲断,一树碧无情。”钟惺说:“‘碧无情’三字冷极幻极。”一二联读之而下,正是情难自禁,悲愤难平。三四联却微微舒缓了情绪,唯余长叹。

    诗人的一生长年波流于各幕府之间,夹在朋党倾轧的缝隙中,倍受排挤。流莺、蝉、柳、高松、牡丹等诸多咏物诗是诗人一生自我形象的意喻。

    我相信李商隐是一个有政治主见的诗人,否则不会在李党失势时“不惮牵牛妒”追随郑亚前往桂林,他也在诸多诗文中肯定李德裕的政治远识与政治作为,但也正因此他陷入了一个可怕的旋涡中。

    政治的可爱在于它是一个书生的至高抱负,高楼上可泽天下苍生,政治的可憎在于它是一种权利的集合,在欲望的引领下他滋生着阴谋,猜忌,互斥,仇视,暗杀。唐朝末期的皇宫内廷为宦官掌握,皇帝受制于家奴,食金吞玉求仙,政事堂为庸才所控,只为权力纷争,排除异已。年轻的李商隐大概一心只想到家国天下这个政治美梦,其实大多有抱负而终一无所成的文人都只看到政治美丽光明的一面,而不去正视政治同时天生的丑陋黑暗,而当认识到政治双重面目时,他们才知道自己的无能为力。

    直到在漫成五章里,他才开始思考一步步走过来,路如何越走越险。但此时他已经无法抽身了,在昔日旧主令狐楚去世后,他娶了为李党所重的王茂元的女儿,为令狐楚之子令狐綯等“牛党”谓其“背恩”负上“背恩”之名的李商隐受到日愈得势的“牛党”的排济,漂泊如梗泛,中年之后,景况日下,生活窘迫,痛失挚友,骨肉分离,丧失爱妻若说刘蕡死时他还能哭的话,那么王氏的离去大概是连泪也流不出来了。

    读李商隐,想着他从早年“活狱”的愤然请辞,到暮年时他的怯惧,以诗谒权,从早年的“欲回天地”到暮年心怀“世界微尘里,吾宁爱与憎。”的出世之念,越读越是沧桑,读其一生诗,读其一生人,不能不叹。

    无法指责他什么,一腔热血是怎样在冰火交织中慢慢变凉?李商隐的悲断不是那纤细的忧伤,他的悲是一种冷静而抑制的痛,终还是抑制不住,任情感在百转千回后倾泻而下,无人的深谷里喧响着万千飞雪。

    天地终于在诗人的目下踉跄遥远,唯有风雨满江楼。“凄凉宝剑篇,羁泊欲穷年。黄叶仍风雨,青楼自管弦。新知遭薄俗,旧好隔良缘。心断新丰酒,销愁斗几千。(风雨)”  读商隐的诗,唯读至夜雨寄北饮了一杯暖酒:“君问归期未有期,巴山夜雨涨秋池。何当共剪西窗烛,却话巴山夜雨时。”在这寒雨入夜的山地中,友情如一点如豆的烛灯,虽然微弱还是温暖了诗人凄清的凉夜。

    文章憎命达,我们不能假设李商隐若平步青云是否会给晚唐带来全新的政治面貌,然若不是命运一次次把诗人逼入绝境,断是不会有李商隐那丽绝的无题诗的产生,无题之境犹如杜鹃啼血莺饮泪,珠泪凝玉,血色的圆珠抛起,在碧色的空中划过一道优美的弧,然后不能遏止地碎了。你读到了一种残酷的美,如果你悲悯着,那么你的心也就跟着一起碎。  

    无题的绝美是诗人最后的舞。

    无题的绝美是渐渐绝望的美。

    “非关宋玉有微辞,却是襄王梦觉迟。一自高唐赋成后,楚天云雨尽堪疑。”

    李商隐这首有感微讽地道出了他朦胧诗中其实并非全是有所寄托,当对政治的热情渐渐熄灭时,他已完全地进入了诗的另一个境界中:“更在瑶台十二层”的紫府仙人,云雨丹枫中“微生尽恋人间乐”的神女襄王“月中霜里斗婵娟”的青女素娥,碧城的女冠,祠中的圣女,宋玉,贾生

    “直道相思了无益,未妨惆怅是清狂。”

    “相见时难别亦难,东风无力百花残。春蚕到死丝方尽,蜡炬成灰泪始干。”

    “来是空言去绝踪,月斜楼上五更钟。”

    “昨夜星辰昨夜风,画楼西畔桂堂东。身无彩凤又飞翼,心有灵犀一点通。”

    “春心莫共花争发,一寸相思一寸灰。”

    这是李商隐的诗,李商隐的牡丹。

    王安石曾赞李商隐:“唐人知学老杜而得其藩篱者,惟义山一人而已。”他的诗如同收了幕天的萧萧云雨,当是杜诗胸怀万物的大气象,他的诗境是浩浩天地间无休无止地零起了飘忽的暮雨,于是化沉郁顿挫为高清森冷;他的诗语又在李贺的瑰奇中,揉入了欲语还休,一唱数叹,于是凄艳优婉。

    在这些低圩的回吟里,李商隐把身世与情感用诗之梭纵经横纬,密密罗织。他无疑可比巧手的星娥,在沉霜的夜深里他织出了一张张美幻绝伦的华锦,色泽在佳人的明眸里随横波流转,明晦轮转的光影幻化间绽放成朵朵惊艳的繁花。

    诗人四十七岁所作之锦瑟一诗,无疑把他这种雾里繁花般的诗境推向了极致。

    锦瑟无端五十弦,一筝一柱思华年。

    庄生晓梦迷蝴蝶,望帝春心托杜鹃。

    沧海月明珠有泪,蓝田日暖玉生烟。

    此情可待成追忆,只是当时已惘然。

    锦瑟

    元好问诗云:“望帝春心托杜鹃,佳人锦瑟怨华年。诗家总爱西昆好,独恨无人作郑笺。”——义山诗巧于用典,这些诗章曲尽笔意,一唱数叹,千古垂思之下依旧惘然,自恨无人能注义山诗之百转千回以解心惑。

    这首锦瑟更是素称难解,吟咏之下,众说纷纭。

    听琴瑟说,悼亡说,自况说,喻诗说一支锦瑟五十六字,就把要说的,没说的,都说尽了。

    无题,无解?无数解?

    其实无可指实才正是李商隐诗的独特之处,沉吟时,万念俱出,而又万念俱灭,唯留下那不可言说的幻美真实地存在。

    “词林枝叶三春尽。”

    “鸟啼花落人何在?”

    大中十三年的又一个春暮,四十七岁的李商隐病卒于郑州。

    冬日的雨丝寒寒地透入衣衫,在这样的天气里读李商隐该是要燃一盏柔柔的灯,再温一杯暖暖的酒的,已经说得太多,却还是不能言及万一。那么今夜就什么也不必言吧,把无法商讨的生命之重与生命之轻尽付给晚暮里这飘灯的珠箔。

    明朝,告别商隐,还我一个不必思考的春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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