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又见小镇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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都这样生活着。不像在小镇,是非对错从来没人去根究。

    城市的公园里,栽种着美其名曰的台湾草,一丛丛有形有状,排列得像模像样,自然要比北江堤岸上天然生长,根系发达,没有名字的青草更悦目些。可是,自从离开了小镇,我再不能无忧无虑地躺在草地上,看蓝天看白云了。一则城里的天空总是灰暗低矮,白云不进城。二则城里人斯文,坐有坐的规则,逛公园有逛公园的规章制度,凡有青草的地方就竖着牌子“禁止践踏小草!”冷不丁我露出乡下人的尾巴,乘人不备,偷偷地在草地上躺会儿,立刻有人前来吆喝道“罚款!”或者被人看成有了精神障碍,大白天里一个女人公然躺在草地上,成何体统?我默默地忍受着城里毫不人性的规则或者潜规则,生活在物欲横流的喧嚣里;看惯了城里灰蒙蒙没有清辉的月亮,看惯了没有星星的夜空。

    可是我有某些特征,总是与城里人格格不入。今天我才恍然大悟,我身上始终带着小镇的烙印。宽厚的小镇,它没有因为我对它的不满而减弱对我的滋养,相反它是因为我对她的仇恨而更加厚爱我,它毫不吝啬地将天然的神韵和淡定,注入了我的血液。在我满是怨言的五年时光中,在青青草地上,在如水月光里,在奔涌的黄沙水中,小镇的气质已经嵌入我的性格。在都市生活了一小段时间,我就在内心里怀念小镇,怀念北江堤坝上要怎么躺就怎么躺的青草地,怀念湛蓝的天空和自由自在的白云。于是在尘土飞扬的都市里,在沉默的心田,我执拗地留住了那片芳草地,留住了北江上的青翠和安宁。

    可是我已经是个城里人了,不愿再回到小镇去,甚至连看一眼小镇也有损我城里人的身份似的,反正那不是我的故乡。走了就走了,忘了也就忘了,就像养女不愿回去看继母,宁可在外面受人凌辱。离开小镇十七年了,而我只在离它八十公里的地方,高速公路早就开通了,我也早就有了驾照,买了汽车。开车不到一小时,就可以再回到小镇。可是不!我宁可开车从南方走到北方去,我也没有想过要花一个小时去看小镇!就这样,过去了十七年的岁月!我从一个初嫁女变成了有两个孩子的母亲;从不谙世事的年轻姑娘,变成了经历风雨的中年妇女;把对世界的七彩幻想变成了一声人生如梦的叹息!

    被我忽视和冷落的小镇,却不断地召唤着我。召唤干涸疲惫的我,重回它的怀抱,去吸取生命的营养。熬不过心的渴望,我踯躅着,沿着那个记忆里熟悉的方向奔去。

    道路已经改变了,只有方向不会改变。过了县城,就看见了我梦里的北江堤岸!它没有改变,以它原来蜿蜒青翠的姿态,在丽日里迎接着归来的流浪儿!近了近了,路旁盛开了紫荆花。十七年,事易人非了,我把车子停住,看见一排排陌生的建筑。我的小镇在哪里?我以为走错了路,或者已经走过了小镇?抑或小镇还在远方?

    我的小镇,它应该在第一堤坝里面!是的,它应该在这个拐角处。我踩着油门,车子从第二堤坝的半坡俯冲而下,要寻找的小镇就呈现在我眼前!我仿佛回到了梦里,十七年前的梦里。呵!我的小镇!

    洪水没有冒犯它的威严和沉静;时光也把它遗忘了!外面的世界发生了沧海桑田的巨变,而小镇因为在第二堤坝之内,所有的发展规划都忽略了这片有安全隐患的土地,所以它得以保持着原来的风貌。小镇如旧!我惊喜着,走在街道上,当然,没有人认出我来;只有那棵古老的榕树认得我,它在风里哗哗地响着,欢迎我“远别”十七年后的首次归来!

    小镇的中心是两层楼的市场,一楼卖鱼卖肉,米面油盐;二楼是服装鞋帽。这里依然热闹着,横七竖八的档铺上,再也找不到我记忆中的物品了。档主当然也是陌生人。我一会儿希望看见熟识的人,一会儿又害怕碰见了故旧友人,十七年的时光阻隔,能说什么好呢?徒有一声“你是。?”然后僵持着,再无从说起第二句话?这将是多么伤感的偶遇啊?我宁可静静地回忆友人的笑脸,我宁可在心里为他们祈福。

    走过市场,我看到了记忆中古老的房子。沿着街道朝江堤的方向走去,该有个理发室的。果然,那个理发店还是当年的模样,破旧的砖瓦小屋,木橼大窗,它的牌子只是一块白底黑字的木板,上面歪歪斜斜地写着:理发室,3元。正在忙着手上功夫的老师傅,善意地朝我点点头。我认得他,他十七年前就在这小屋里,这个原来是国营的理发店。他一辈子都为小镇人们疏剪头发。他显然没有认出我来,是啊,江堤下的小镇里,多少人来了又去了,他怎么能够记得我呢?我又不是他的顾客,他的顾客清一色都是男士。我看见他还在用古老的推磨剪,用磨得变成白色的铁制刀子给客人刮胡子。他寂寞地经营着这个小小理发室,寂寞地经营着自己平平淡淡的一生。谈不上成功,因为他没有名没有利;也谈不上失败,因为他一生自食其力,无求于人。我不明白他为什么不把理发室改为时髦的发廊?为什么不贴上长发女郎风骚的图片,不安装上红红绿绿的霓虹灯?对面的发廊剪个发就得付20元啊。他固执地保留他的地盘,坚持他的风格,各做各的生意,互不干扰。置身于此,看着这个堪破世事的老理发师,你会误以为它是为拍电影而设置的场景,而不是真的在经营生意。

    走过古老的理发室,我终于来到了朝思暮想北江第一堤坝!岸上长满了青翠的小草,什么草都有,圆叶子的,方叶子的,有的开了很小的花朵,因为风大,所以草都很矮,根系发达。这里没有“禁止践踏小草”的牌子,你想怎么走过草地就怎么走,你跟草地不分彼此,自然地连在了一起。只要你高兴,草地就高兴。

    我脱了鞋子,赤足走在草地上,一步一步丈量着我青春的记忆。我爬上了堤坝,只见对面青山巍峨,眼下却江水碧绿。放眼望去,有远处茂密的荔枝林,还有年年被洪水淹没的江中村。江面上依然有过往的渡船,渡着坚强的人们,在那片土地生息繁衍。天蓝蓝呵,水悠悠!哪里可曾藏有我当年的踪影?生命如江水,逝去的只能在记忆里重现了。重访当年故地,也追寻不了我逝去的青春年华!

    堤坝下面的渔家船篷,也像十七年前那样,不成行不成列地随意停泊在江水的拐角处。我走在沙滩上,江水凉丝丝地打湿了我这踏遍了人生坎坷路双脚。挨着江水的沙滩,留下我的脚印,可是当我再转头回看足迹,却被微浪抚平了。人生之路不也如此么?哪怕是走过了再多的泥泞,时光会无声无息地抚平历史的伤痛,未来也可以重新再来!何必肩负着往日的重担去走今天和明天的道路?

    我看见一位老渔夫,坐在船篷里,微笑地凝视着我。十七年前他一定是个风里来浪里去的好水手,我或许还从他手里买过北江上捕来的大鲤鱼?我多想听他说说小镇的本地语言,问我“妻饭没?”可是,他只是靠着船篷的窗口,看着我,不说话。我多想去问问他,可还记得十七年前那个躺在草地上的外乡姑娘?他或许看过我躺在草地里哭泣?或许他还听到我在蓝天下顿足痛骂这个该死的小镇?我的眼睛有泪了,老渔夫仍是那付看惯了风浪的微笑,无言地注视着我。

    我只好转身走上江堤,然后全身心躺倒在草地上,任凭坚硬的草茎刺痛了我的背脊。风里青草的清香沁入我心扉,猛烈的阳光让我眯起双眼。蓝天流云呵,可曾拾到我在这里遗落的青春?

    我久久地沉思,十七年前,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,实现了离开小镇的人生梦想,可是,到了城里之后,我发现我的人生又在一个新的起点。因为我成了城里的无产阶级,头上没有一片瓦,脚下没有一寸土。于是我为了生存和发展而艰苦奋斗!命运之神带我踏遍了大半个地球,我远游欧洲非洲和澳洲十几个国家。经历了十多年的商海沉浮,看惯了人情冷漠,世事无常,深知钱财如粪土,富贵是浮云的道理。前半生的历程,让我疲惫不堪,只有我心永恒!

    异域风情早已被我遗忘,唯有这个给了我力量和启迪的古旧小镇,让我梦回牵挂!我到了“万事休”的中年,衣食无忧了,还要规划什么呢?再回小镇之前,我想要偃旗息鼓,鸣金收兵;也想去云游四海来度过后半生。这次重回小镇,它风情依旧,而我已是半老徐娘了!让我深感韶华易逝,人生苦短。再过二十年后的我又将会是怎么样子?空余一声叹息吗?不!我要点燃崭新的希冀,像北江上的灯塔之光,指引我中年困惑的航程。我还要去奋斗!我要去耕耘下一片希望的田野!带着小镇的智慧,甘于孤独,宽厚胸怀,我要去获取下半辈子的丰收!

    我明白了人生只有一个终点,可是会有很多新的起点,任何时候都可以看成是一个新的开始,去开拓另一片荒草地,去过另一种全新的人生。

    心中的雾霾散去,只觉眼前亮堂多了。我坚定地握着方向盘,不再踯躅,不再徘徊。我有我的方向。走过小镇的街道,走过北江堤坝,我要回城里去,继续我奋斗的脚步!我一遍一遍地对自己说:四十岁,算什么?再过二十年才六十岁!怎么能够停歇呢?有了前二十年的铺垫和积累,未来的二十年将是更加淡定自如,更加丰硕圆满!

    亲亲我的小镇!当我累了,当我匮乏了,没有足够的力量去小镇之外的纷扰世界抗争的时候,我就会回来这里,在这片土地上吸取生命的营养。

    如果说故乡是我的母亲,那么这个小镇就是我的继母。要是有人再说我是外地人,我一定会回答:不!我是在小镇的怀抱里成长的,我这一生都是小镇的女儿呵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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